家庭冷战

  那天，苏芷和季沨都没回去上学。晚上九点，季沨才从苏芷家里离开，整个下午，都没人管她们，这是高二开学后，她们第一次像往日那样在上学日的晚上待在一起。
  可惜，这份来源不正常的自由并没有给苏芷带来快乐，她一直在替宋月庭和苏青竹忧虑，熬到晚上十点，才看到这俩人回家。
  进门时，她们一前一后，相隔一米远，谁也不看谁，谁也不说话。
  第二天早上，两人各自低头踞在餐桌的两端吃早饭，依旧一言不发。
  第二天晚上，不说话。
  第叁天，第四天，还是不说话。
  没有苏芷梦中气势汹汹的争吵，也没有分居，就是非常纯粹的不说话，以这种无声的方式相互对峙。
  第五天，也就是周日的晚上，情况还是没有好转，苏芷终于受不了了，她怕这场拉锯战无穷无尽的延续下去。
  周日的中午，苏青竹就做好了全家人的饭，晚上，她饭也没吃，便直接上楼把自己关到卧室里。宋月庭则待在客厅，坐在沙发上，抱着双臂神色冰冷地发呆，只有猫东西趴在她腿边，尾巴一上一下地摆着。
  苏芷坐到宋月庭身边，柔声道：“爸爸，你不上楼吗？”
  宋月庭拧眉，瞥了苏芷一眼，又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：“我现在还不困，不想回卧室。”
  “去卧室又不一定要睡觉嘛，妈妈肯定很想要你陪着她。”
  “这样吗？那她亲自来和我说啊。”
  “她还在生气呢。”
  “哦，还在生气。”
  “爸爸你要体谅一下妈妈嘛，她本来最近就受了很大的打击……”
  宋月庭没有回答苏芷的话，她冷哼一声：“有一个你们都盼望着的好消息，要不要听听？”
  “什么好消息？”
  “我又被裁掉了，就因为周叁和领导吵架。而且啊，这个小公司，裁员是没有赔偿金的。从此以后我可以天天待在家里了，你说，是不是一个很好的消息？”
  苏芷听出了宋月庭言语中的怨气，她低头，伸手摇宋月庭的手臂，声音放得更软，向她道歉：“对不起，我错了，我周叁不应该逃学，更不应该还和你吵架，对不起……”
  她把周叁的遭遇一五一十向宋月庭讲述了一遍，宋月庭听完，长叹一声：“其实我早就不生你的气了。”
  “那你可以去陪妈妈吗？”苏芷小心地问道，她希望宋月庭高兴了，就上楼去安抚苏青竹。
  “不行。”宋月庭斩钉截铁地拒绝了。
  “为什么不行呢？”
  “就是不行。”
  苏芷无可奈何，只能去楼上找苏青竹。
  卧室里，苏青竹已经洗漱完了，一个人蜷缩在被窝里，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，听到门响，她飞快地抹了一把眼角，见进门的是苏芷，手才停下。
  “妈妈，你还在难过吗？”苏芷坐到苏青竹床边，抽出一张餐巾纸，去拂她眼角的泪。
  “不难过，有什么好难过的。”
  “被那个人气的，是吗？”
  “呵，她啊，她不配。”苏青竹嘴上这么说，眼眶却又气得发红。
  苏芷顿了顿，思考了一下接下来的措辞，虽然自己对宋月庭的做法不满许久，但现在开始和妈妈一起说她的坏话，恐怕会激化矛盾。苏芷轻轻说：“其实爸爸也很不容易的。”
  “我知道啊。”
  “她真的过得很辛苦的，压力特别大，我刚刚已经向她道过歉了，是我错了，她应该没那么生气了。”苏芷又把周叁的糟心事又讲了一遍。
  “她这个人，就是喜欢钻牛角尖，我就不懂，这点事有什么好生气的嘛。”
  “她当时肯定是因为我，还在气头上，才对你态度不好的。”
  “哦。”
  “其实她的心很好的。”
  “哦。”
  “而且以后她可以一直待在家里陪你了……”
  苏青竹也没有回应苏芷的话，她忽然说：“小芷啊，其实你去年就知道她的工作出问题了，是吧。”
  “嗯……”
  “我去年的时候，就听到风声，因为行情变动，她们部门要大裁员。我当时问过她，但她嘴硬得很，说自己已经调去别的部门了，编了一大堆像模像样的谎，还把赔偿金一个月一个月转给我，说是她新部门的工资。我是那么地信任她，从来没有怀疑过她说的任何一句话，结果事实上，她根本不尊重我，把我耍得团团转。而在她干这些事情的时候，你也伙同着她，对吧。”
  苏芷抿着唇，一个字都不敢吐。
  “小芷，我需要一个人静静。”苏青竹下了逐客令。
  苏芷急忙道：“我和她不一样，我是信了她的话，觉得那样会给你增加压力，才没告诉你的！我是站在你的角度考虑的！”
  “嗯，‘你和她不一样’，看来你也觉得，她就是不怀好意。为了她自己的面子，不惜骗了我一年。”
  “啊，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
  “你走吧，让我静静。”
  苏芷哑口无言，只得出卧室，下楼，再去找宋月庭。
  她又坐到宋月庭身边：“妈妈最不能接受的从来不是你失业，而是你骗她，她感觉没有得到你的尊重……”
  宋月庭说：“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，她也在我面前隐瞒了你谈恋爱这件事将近一年，但是我并没有朝她发火。”
  “这两件事的严重程度不一样的，首先，妈妈只是没说，但没有说谎，其次，工作是你们两个人的共同生活，而谈恋爱是我个人的事……”
  “可是我感觉，前者严重多了。呵，工作这种小事，和女儿的人生大事比起来，简直不值一提，她犯的错比我大，脾气也比我大呢。”
  “你这个人！”
  苏芷深呼吸，牢记：千万不能生气，自己是来调解的，不是来吵架的。
  苏芷转移了话题，想探讨一下宋月庭的“苦衷”：“你能告诉我，你为什么要骗她吗？”
  “我说过啊，我不想给她增加压力，可是她不领情呢，我独自扛了这么久，为这个家庭付出这么多，到头来就是落得一个骗子的名号。”
  “可是这不是她想要的，你不能替她做决定，她只是在伤心……”
  “到此为止，我不想听。”
  苏芷再次讪讪地闭嘴，继续上楼去找苏青竹。
  苏青竹正窝在被窝里刷手机，一见苏芷来，她迅速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。
  苏芷眼疾手快地去掏她藏在枕头下的手机，她很怕屏幕上显示“互相永久标记过的alpha和omega能否解绑”这种内容，结果打开是小红书页面，顶端的搜索框里写着：“伴侣对我冷暴力怎么办”。
  苏青竹一把把手机抢回去，扭头不看苏芷。
  苏芷尴尬地愣了几秒，说：“其实爸爸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骗你，她都过得很辛苦的，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……”
  “我不需要她付出。她要是真的有心的话，付出的应该是时间，但是她宁可一边骗人，一边挣着不多的钱，也不愿意多陪陪家人。”
  “她以后肯定不会这样了。”
  “怎么？她保证的？”
  “呃……呃……”
  “你不要替她编出这些话来。”苏青竹吸了吸鼻子：“这么长时间了，她连歉都没道一个，明明只要道个歉就好了，但是她却不肯。可能，我的感受对她来说也没那么重要吧。”
  “不会的，不会的……”
  “让我静静。”
  “好的。”
  苏芷下楼，去找宋月庭，说：“妈妈其实不是非得揪着这件事不放，她想看到的是你的态度，你只要去好好道个歉，哄哄她，就翻篇了。不要不和她说话，她觉得你在冷暴力她……”
  “哦？冷暴力？”宋月庭挑眉：“已经给我扣上这种帽子了。”
  “你确实就是给她这种感受啊。”
  “我不可以有情绪吗？我是骗了她没错，但是我从头到尾承受的比她多多了，她为什么不能体谅一下我？我也只需要她来说几句话，没想到她不愿意，反倒是在指责我冷暴力。”
  “你为什么不先主动去道个歉呢？那样不就说开了。”
  宋月庭不理会这句话：“她这么多天没有和我说话，一定是在冷暴力我，我受不了啦。”
  “不是，不是……”
  “你走吧。”
  “好的。”
  苏芷上楼，找苏青竹，苏青竹已经不哭了，她从衣柜里又拖了一个被子出来，意思是要和宋月庭同床异被，划清界限。
  苏芷小声说：“她这个人，脾气就这样，你先去稍微，就稍微，说一点点让她高兴的话，她马上就开心了，就会开始道歉和哄你……”
  “凭什么？”苏青竹打断了苏芷的话。
  “就略微让一让她……”
  “凭什么？”苏青竹再重复了一遍，恶狠狠道：“凭什么每次都是我让着她？”
  “每次？你们之前也有过矛盾吗？”苏芷努力在脑海中搜刮一番，好像没有相关记忆。
  “她十五六岁的时候，只要一开始生气，就直接不理我。每次我都特别难过，并且到最后每次都是我去求着她，哄着她，让着她，她才肯开金口。凭什么？我低她一等吗？就得一辈子让着她？”
  “啊，她确实挺过分的。”
  “后来啊，她许诺，再也不会这样对我了，再也不会伤害我，可是呢？”苏青竹把被子重重摔在床上：“这个骗子，骗子就是骗子。”
  苏芷下楼，找宋月庭：“妈妈被你勾起了心理阴影……”
  “心理阴影？”
  “十五六岁的时候的心理阴影……”
  “是么？她还有心理阴影，她的心理阴影能和我比吗？”
  “你的心理阴影？”
  “她们苏家人那么对我……”宋月庭咬牙切齿，似乎又回忆起了很多年前不堪入目的画面。
  苏芷曾经偷看过的苏青竹少女时期的日记，苏家人确实很看不上家族已经完全没落的宋月庭，竭力阻止两人的爱情。最严重的一回，两人正在亲密缠绵时，苏家人踹开了房门，把宋月庭全身赤裸地吊在院子里踢打，还往她身上泼了好几桶泔水。
  苏芷看到宋月庭眼尾发红，自尊心被千刀万剐的愤怒在眸子里汹涌澎湃，苏芷慌忙地摆手：“过去了，过去的都过去了。”
  上楼，找苏青竹。
  苏芷心里很绝望，万万没想到，劝了一通，不仅毫无进展，反倒让这俩人开始翻二十多年前的旧账了。
  苏芷对苏青竹说：“她也是当时被伤得太狠……”
  “但是她为什么每次都拿我出气？”
  “可她受伤也确实是因为和你恋爱而起。”
  “那我又做错了什么呢？”
  苏芷下楼，找宋月庭：“无论怎样，妈妈都是无辜的，不应该受你的伤害……”
  宋月庭说：“我伤害她了吗？明明我一直都在为了她，很努力很努力地工作。我知道她过惯了大小姐的生活，所以不忍心看她受任何苦，想让她拥有最好的物质条件……原来这些功劳，都比不上我这段时间没有和她说话，她根本不体谅我，我为什么要先和她道歉？”
  苏芷上楼，转述宋月庭的话，苏青竹说：“我说过多少次我不在意那些，但是她就是不相信。这是她自己的执念，和我没关系！她伤害了我就是伤害了我，还死不承认。”
  下楼，宋月庭冷笑：“她还真是不识好歹。”
  上楼，苏青竹翻白眼：“她就知道自我感动。”
  下楼，宋月庭：“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，再怎么也是应该她主动找我，她不体谅我，我凭什么要和她道歉。”
  上楼，苏青竹：“她犯了错，主动道个歉怎么了？这个人真的绝了，脾气又臭又犟，无法沟通，不可理喻。”
  …………
  终于，苏芷放弃了，她筋疲力竭地回了自己卧室，摔在床上，感觉今天唯一的收获是爬楼运动量够了。那两个人各自生的气都严丝合缝的，丝毫不给她劝解的空间。可能，很多时候，人与人的冲突无法解决从来不是源于道理，而是情绪。
  可是情绪该怎么应对呢？她不知道。
  苏芷忽然挺伤心的，假如，她没有逃学，或者说，在周叁的时候没有一冲动替宋月庭坦白，是不是在一个更合适的时机，她可以用一种更成熟更柔软的方式来安放这些事呢？
  她所谓的调解，看起来也起的是反作用，假如她们两人的战争进一步恶化，是不是她的责任呢？
  说到底，还是她搞砸了，对吧。
  于是，周日晚上，苏芷又是半个晚上没睡。
  很不巧的是，即将到来的月考，就在下周一开始，第一天考语文和数学。
  考语文时，她感觉大脑像一个齿轮全被浆糊黏住的机器，阅读理解压根看不进去，只觉得一个个字排着队从眼睛进来，在脑海里蹦了几下后，便都平滑地飞出去了，一点痕迹不留，稍微绕口点的一段话，都得看反复看个叁四遍才能理解。磨到最后叁十分钟，作文还没写，只能乱写一通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。
  考数学时，她依然很困，而且刚答了几题，她竟然便发现自己碰到了不会的题目，心态一下子失衡了。最终，她不仅压轴题没答出来，中档题也一团乱麻，就连本该是送分题的解答题一二两题，她也一开始连题干都没看清，分数全扣。
  后面几天的科目，苏芷也考得一般，加上考得稀巴烂分数占比还高的语文数学，这回的月考，她考了全班倒数第一。